春水煎茶

【郑徐】Inertia 惯性（下）

>  6.1.16 郑轩生贺

>  校园设定，（上）走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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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nertia（下）

　　《慣性》

 

　　语文老师才在黑板写上立夏两字，一板一眼说着今天是夏季的开始，放学铃声便掐着时间救赎般响起，由远至近漾进教室当中的乐音，宛转招引着夏风吹荡而来。曲音刚起，稍稍几响便慑去了一干学生的神魄。可讲台上老师明摆着不把铃声放在眼里，冷淡扫了一圈教室里坐立难安的学生，一只未折的粉笔继续在黑板上写着其他节气名。

 

　　夏风狂狷，而天仍旧那样绀蓝如水，轻轻一掬都像是谁的眉眼清浅。

 

　　接近放学时刻，班级内永远是躁动的，收书包赶公交追火车，各地的高中生都过着迥然有别又无比相似的日子，青春便这么随着教室窗外的洋红风铃花开完又落。

 

　　那种浅绯色的花是一盏盏风铃形样的，簇在一起像是精致的绣球绽在树梢。差别只是开了又谢的花每年都会盛放，青春比起来还是比较像卫生纸，看着挺多，用着用着就不够了。

 

　　右手虎口的伤渐渐愈合复原，徐景熙无意识抚着手上那层绷带，绷带颜色是朴素的米白，挺像窗外风铃木色浅的枝干。徐景熙盯着正看着窗外打呵欠的郑轩，不知怎么地只脱口说了一句：「我……梦到你了昨天。」

 

　　眼底映上窗外的风铃花优柔旋舞着飘落，郑轩难得有点兴致地「嗯？」了一声，扳着椅背转过头，认真地看向他。没有倦意没有懒散，郑轩少见地如此清醒，彷佛夏天的到来同时点燃了他的存在一般。

 

　　视线猛然相撞，徐景熙忽然窒息似的哑口无言，自己刚才说了什么来着，梦到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知道吗。徐景熙瞬间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言，脑袋回路直接断裂。

 

　　梦到你坐在我的位子上，单手撑着头笑着说着。声音很淡，是淡得几乎听不见的平静无澜。可徐景熙就是听见了。如轻拨的弦音缱绻，尾音在耳边是和煦而似水的潺湲。

 

　　──「景熙。」

 

　　郑轩那么随性的一个人，平常不太叫人名字的，要引得人的注意，多半是拿「压力山大」当成开头语，或是根本懒得去思索别人的名字，能叫职称那就是叫着班长学艺之类的。记名字太麻烦了，郑轩曾经这样表示，而且想起名字再说出来更麻烦。

 

　　「没事没事，」徐景熙拉回思绪连忙转过话锋，眼神匆匆扫过郑轩又立刻收回，使力推了推郑轩的椅背，「转回去转回去，还上课呢！」郑轩询问的目光停滞了一秒没得到解答，终究一脸莫名其妙地回过身子坐好，上课。

 

　　不是吧。后座上徐景熙生无可恋地闭上眼，不对劲的感觉从心底飞掠而过，几乎无可控制。徐景熙单手按了按额头，手心烫得不明不白，可分明什么都没能握住。徐景熙匆匆往抽屉随便找了张纸出来，定下心神算起化学。

 

　　等到老师终于大发慈悲地摆手下课时，书包早就高效率收好的郑轩站起身来，已经准备好要回家。徐景熙听见动静抬头一看，尽管想要快点到家得仰赖郑轩的单车，自己手上化学却还没算完，徐景熙不想分心打断思考，只低头继续写着。

 

　　「你等等，我快算完了，再一下子……」拿着只铅笔在写些什么，徐景熙轻咬着下唇专心计算，裁切成半的计算纸一张张散在桌面上，全画满了化合物的结构图和反应式量计算。郑轩撩起书包背带，随手一甩斜挂在左侧肩上，探头看了看，徐景熙算的是化学里的酸碱方程，同离子效应。

 

　　教室窗外的夕落流淌，橙金的光。徐景熙脸上映了半面夕色霞黄，落日色彩几近于刺目地侵照在他正写着的计算纸上。郑轩抬眼，伸手轻轻拉起部分窗帘，恰到其分掩住太盛烈的强光。

 

　　温吞的夕晖筛过质料薄软的窗帘，流下的柔光色金而清浅，映在徐景熙的纸笔上显得无比和谐。徐景熙的笔在纸上一顿，留下一撇糊去的铅。

 

　　为什么有时候会有那种错觉呢……徐景熙垂眼，一撇一捺慢慢写出平衡式，那种自己像是被温柔对待着的感觉……？

 

　　郑轩看他没打算立刻收拾书包的模样，只得拉开座位重又坐了回去，侧着头回道：「不急……压力山大，你就这么喜欢化学啊？」就算理科专擅，郑轩也学不会像徐景熙那样子喜欢读书和学习，上学放学在他的定义里只不过是每日的必行，成绩好坏与否他根本懒得注意，考卷洒来时负责把卷子填满交掉趴下睡觉，日子简单得明了。

 

　　只是现在，有点不愿意趴下了啊……郑轩暗自啧了一声。估计徐景熙太全神贯注算化学所以没听见刚才的问话，郑轩重复了一遍问句：「没急着回去，你就那么喜欢化学吗？」

 

　　徐景熙闻言，手上扣着的笔忽然滞住不动。几乎完全不经思索，他闪亮着眼眸抬起头笑了：「喜欢，最喜欢了。」语罢，又开心地把方才写下的计算方程转了个向，面给郑轩看：「尤其酸碱缓冲，超可爱的……！」后者愣愣地「啊？」了一声，眼前看见的那个徐景熙，眼角眉梢纯是笑意。

 

　　「郑轩郑轩，你知道吗？」还没等郑轩反应过来，徐景熙短暂地抿了下唇，思考了如何开口后便转而灿烂一笑，展开了他对化学里头缓冲溶液的推广：「酸碱缓冲中蛋白质真是个任性的化合物呢，在碱性环境下可以轻易地抛弃氢离子，然而在酸性环境下又眼巴巴渴求氢离子回来。如此随意的它，却作为生物体内不可或缺的酸碱缓和剂，这样的特性，若是在人类世界中可完全行不通呀？」

 

　　顿了顿，徐景熙微微抬头直视着郑轩，嘴角勾出一抹清浅的笑容，眼底涟漪着虔敬的热忱：「如此这样，虽然对氢离子极其狠心，但它的特性还是很有用的，物质与物质的结合与分离，隐隐之间都有着不可探究的羁绊与关联性，这不正是化学可爱的地方吗？」

 

　　扶额想着压力山大，郑轩到底是无奈地笑了：「是是是……」对上徐景熙期待认同的小眼神，郑轩终究止不住嘴角上扬的趋势，目光越过徐景熙立起在面前的那张A4计算纸，微微瞇眼，看向薄薄纸页后的那张笑颜炽烈，放轻语调说道，「很可爱。」

 

　　徐景熙呆了半秒，夕阳沁入窗口明媚着谁的眉眼，他瞬间低垂下头有条不紊地收拾起桌上散乱的纸页，再抬头时，只看见郑轩眼底迷茫一闪而逝，徐景熙忍不住一笑：「回家吧──」

 

-

 

　　放学时一人步行回家，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徐景熙左肩挂着个书包，不紧不慢地走在街道边。电线杆上十年如一日乱贴的传单，行道树底偶然生出的新绿，平常坐郑轩单车时的徐景熙却多只看见远方夕落的光，遥远地亮。等徐景熙回神时已经站在了家门前头。

 

　　犹疑着该不该关上门，徐景熙放下书包又往外探头看了看，没人。郑轩说是会晚点到的，没说多晚，只说今天要教动态规划什么来着。自己竞赛要用的部分差不多结束了，跑完程序可以找出比对相似的化学结构物，几组对比设计完善，竞赛的计划报告初稿方世镜老师已经送出，老师说只要修上批注就可以，最好再画一张程序流程图……徐景熙点开网页上程序流程图范例，想起门没关上，往回走去阖起门来，锁干脆不上了。

 

　　可郑轩明明说是晚点到，等徐景熙流程图都画完时，天已经黑透了，阒寂的墨暗笼住房间窗外景色，夜幕降下静谧取代喧闹的傍晚。通常这个时间点郑轩该教的进度都正好教完，两个人凑一凑钱就会一起出去找晚餐吃。这么想着的徐景熙只忽然觉得饿，起身走去小厨房里想寻点饼干。

 

　　闷哑的「砰」声捅破夜晚静寂，向门看去，徐景熙顿时一呆，半踉跄推开门的郑轩正一手搭着门把站着，额角的瘀血、颊上的挫伤，嘴角挂着懒散却仿佛陌生的笑，见徐景熙看来只是笑得更狂：「晚上好。」

 

　　什么情况。徐景熙微微蹙眉，却是垂下眼没说话，从床底扯出一盒子的医药箱，让郑轩在床缘坐了，自己蘸满一棉棒的碘酒药水往他额角擦去。

 

　　「嘶──」房里光线和缓的黄，映在郑轩脸上也掩不住他煞白的脸色，徐景熙停下手上动作，扔掉棉棒：「痛吗……？」

 

　　郑轩低头检视着自己右手，一大片的瘀青在掌心泛开，大概握鼠标会痛了。徐景熙洗温了一块毛巾给他擦净手上的砂和血，平声静气道：「下次别打架了，很痛的。」

 

　　郑轩又笑，抬起眸光直直看着徐景熙：「好。」

 

　　徐景熙没再说什么，郑轩以往本就是出了名的会打架的，好像不那么稀罕又好像不那么对劲，毕竟已经挺久没看到或听到他惹事了。比较不严重的伤口用创可贴处理完，电脑屏幕暗了下去，徐景熙拿纱布在郑轩额角贴好固定，是还在渗着血的，其他伤处的药还没上完，那块纱布已经略微透了血色，徐景熙只得拆掉重来。

 

　　「压力山大……你挺有当治疗的天分。」郑轩忽然没头没尾地说道，满意地接着说：「徐治疗？」

 

　　徐景熙愣住，似曾相识的感觉隐隐约约，有什么蓝色的破碎的记忆一闪而过，他摇了摇头甩去异样感，撇嘴道：「醒醒，打昏头了吗，这时候该叫医生──徐医生──」

 

　　郑轩低低地笑出声来，不久才端坐着正色唤道：「徐治疗。」徐景熙扬眉，往他手上瘀青缠绷带的动作狠了狠，郑轩没骨气地哀了声疼，徐景熙才得逞地放轻力道。

 

　　郑轩恍惚地看着眼前低头帮自己捆纱布的徐景熙，略长的睫毛敛垂着，偏白的手衬着洁白的绷带仍然格外惹眼，可又带着一种无以名状的暖意。为什么呢。会在看到他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时屏息，会在看到他清清淡淡的一个浅笑时荒唐地忘记反应，妄想着自己要是拥有摄像机记忆，便能够把当下的一切存进脑里。

 

　　──再这样下去……会出事的吧？

 

　　「你明天请假吧。」拿瘦长剪子裁去最后一段绷带，徐景熙没正眼看他，郑轩估计他是气着了，连打架原因都不稀罕问，徐景熙回身收拾起医药箱。

 

　　郑轩扶着额角纱布，疼，可咬着牙关也不忘散漫地回：「唔，小伤而──」「郑轩。」徐景熙啪地合上医药箱，转向自己的目光微恼：「我帮你请，不准来学校。」

 

　　是怕又被老师约谈吗……要大考了，这些不良纪录也的确该少一点。郑轩咽掉反驳的话，乖乖坐在床缘端详自己手上的伤，架真是太久没打，早就生疏了啊。原本竟然以为不会挂彩的，果然想得太简单。

 

-

 

　　郑轩病假一请就是三天，那些瘀伤毕竟太明显，没痊愈个七八成来学校肯定会吓到人。前座忽然空荡了这么几天，一时间徐景熙还是不太习惯，常常是前面人叫了好多声，自己才意识到要起身，接过由前往后传来的考卷和讲义。

 

　　纸张堆在郑轩空着的桌上凌乱，经过他座位时候徐景熙顺手帮他折好放成一迭，又随便找出个物事压在他的纸张堆上，以免讲义或考卷乱飞。贝壳压上最顶面，徐景熙有种自己镇住的是时间岩层的错觉，纸页堆从侧面看只像是致密迭布的岩脉纹理，贝壳在最上象征了年代的意义。

 

　　微微倾身站起，徐景熙伸手接来前前座同学递过的校内报。校内报每周由编辑社发行，全校同学都能够免费拿到一份，内容多半是校园几个大事件和各学生的投稿，平常看看也就消磨时间方便。

 

　　徐景熙把封面文章草草看过个大概，说的是学校里某某大神出校比赛拿了全国第一。首版角落却是一个道歉声明，随意扫过一眼，徐景熙瞬间僵住。

 

　　是道歉声明，道歉对象却是「蓝雨班徐景熙」。

 

　　发表人是不知道哪一班的学生，名字不起眼，徐景熙听都没听过。道歉内容说的是前一周校内报的投稿文章，撰文者要为诬赖徐景熙和抹黑人格什么的道歉……徐景熙看了都目瞪口呆，原来自己上校内报了、被不认识的人挂了、还一点也没听说这回事？

 

　　道歉声明从来不会把「错在哪」写得多详尽，要想搞清楚自己为什么莫名其妙被挂了的原因，还是得找原文来看。

 

　　「班长，」冷静下来的徐景熙转过头，一手指着道歉声明，一手指尖轻轻敲着后座的桌面，听到声音的喻文州放下笔抬头，「你知道这怎么回事吗？我什么时候被挂了？」

 

　　喻文州略微诧异地看向徐景熙，往抽屉里找了个透明文件夹出来，翻出上一期的校内报递给他。「这个你没拿到吗？上周的。」喻文州的声音温暖，平平缓缓的热度在徐景熙耳畔蒸腾起烦躁感。不等徐景熙反应，喻文州斟酌着说了：「你不看也没差的，毕竟也说了是抹黑而已。校里没人信的。」

 

　　那份上周校内报首版文章自己没有看过，徐景熙茫然地摇摇头，道谢一句便接来。喻文州若有所思地「嗯」一声没再说话。徐景熙转身，可以听见喻文州重新执起笔的喀啦声响。

 

　　校内报翻过几页很快就找到了针对自己的那篇文章，徐景熙一愣一愣地看完了，都不知道自己原来是个这么糟糕的人。

 

　　问题主要是出在徐景熙一直准备着的那个竞赛计划报告，初稿在不久前导师方世镜才替自己上传到系统里，系统权限没有设限的，其它竞赛者要想点进去看完全不是问题。

 

　　也因此，这篇挂自己的文章中指出，徐景熙的竞赛报告内采用「根本从来没有学过的程序语言」「程度极为高深」「不可能出于学生之手」，还有实验结果数据「近乎完美」「极有造假嫌疑」之类，结尾段落则隐晦地表示蓝雨班级的导师向来以格外关爱学生出名，徐景熙一周上办公室里找班导师的次数统计高达十五次等等……。

 

　　徐景熙脑中一片空白。

 

　　过了一阵子好不容易恢复思考能力，徐景熙运转起来的大脑很快理解了来龙去脉。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竞争者纯粹看不惯自己报告写得好，刻意撰文来抹黑他……算了，人都道歉了。徐景熙无言地收起校内报，是不是该裱个框供着？不是有谁说过人生无谤不英雄嘛。

 

　　是午休时间，心情好转的徐景熙趴在桌上迷迷糊糊地睡下了，破碎意识里是抹黑文章里尖锐的字眼和道歉声明不停盘旋，最后印象停留在那晚替郑轩上药时他陌生的笑。郑轩肯定是没有反省的，睡着的徐景熙模糊地想，他笑得那样狂，像这架打得多值得一样。

 

　　等真正醒来时，徐景熙极度清醒的思绪马上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为什么在自己后座的喻文州拿到了上一期的校内报，自己却没拿到那份？明明是由前往后传的。

 

　　为什么在当事人根本不知道被挂的情况下，撰文者要出来道歉？明明没有当事人要求他澄清。

 

　　为什么……徐景熙只觉得额角锥刺似地疼着，为什么郑轩那天放学跑去打架了？

 

-

 

　　早晨的风凉，一阵一阵描过眼角略微的痒，徐景熙眨眨眼。明明人就在眼前，伤口也好得差不多了，一脸睡眼惺忪的郑轩扶着脚踏车等自己上学，徐景熙还是什么话也没能问出口。张了张嘴，徐景熙最终只是笑了：「现在几点？」

 

　　郑轩一脚已经跨上单车，昏昏沉沉地打着呵欠，左手腕上的表往徐景熙的方向一倾，示意他自己看。徐景熙凑近，诧异地问道：「郑轩，你表怎么戴得反了？」

 

　　「啊……有次挂上去的时候挂反了没注意，后来也习惯了，看倒的数字反正不差。」郑轩不经心地瞟了手表一眼，坐上脚踏车：「走了。」

 

　　徐景熙望着表面笑。郑轩不说也没关系。这种倒过来的戴法，是专门方便别人看的，旁边人直接看的时候数字才会是正的。凭常常捉着他手肘瞧时间的自己，对戴表习惯的认识。

 

　　徐景熙是戴过一阵子表的，普通的水蓝带子配着铁质表身，表面外一圈嵌蓝罗马数字，内里一圆银蓝作底，潭水一般，被光照见时显得深邃欲流，他一直都特别喜欢的色调搭配。后来表带意外松开便不知道落在了哪，心疼手表搞丢，徐景熙便不再戴表。但是戴表时候的习惯还是那么清晰地刻画在记忆里，倒着戴表时候多半是要方便给人看的。

 

　　「嗯，」徐景熙轻巧跃上单车后座踏板，风掠过脸时呼息微凉，「走了。」

 

　　到校时早修考的是语文卷子，徐景熙没几下写完，交卷走回时在郑轩座位边上站定，原本想问话的，在见到对方的考卷后不免错愕。徐景熙沉默了一下，才缓缓开口说道：「你不觉得答案不只一个吗？」

 

　　「压力山大啊真的吗……」顺口念了一句，郑轩不解地蹙眉，重新看向考卷题目：「不是单选题？」

 

　　你哪只眼睛看到这是单选了。徐景熙嘴角一抽，一脸恨铁不成钢地抽起他的考卷：「这整张都是多选吧郑轩？」后者迷茫地像是没能理解自己作了什么蠢事，「啊？」了一声。

 

　　郑轩的反应慢得有点诡异，比起平常的反射弧像是变长了一倍不只。徐景熙顿了下，仔细打量起他，只觉得郑轩现在的脸色有点不正常。

 

　　在冒冷汗──低低咒了一声，徐景熙手一抬就往郑轩额上探去，一股热意从他身上渡到自己掌心，烫。

 

　　「……你发烧了，混账郑轩。」徐景熙折起考卷压好在桌面上，一手拉起他：「别写了，去看医生。」一会还没等郑轩反应，徐景熙又再纠结地开口：「你发烧怎么还骑单车，不怕撞树吗。」

 

　　郑轩这下子倒是回过神来，蹙眉说话时声线稍微哑着：「压力山大……又不是你，平常骑车就会撞树。」徐景熙额角隐隐作痛，这人有病这人有病这人有病，默念三次才忍了把他甩下的冲动：「起来。」

 

　　学校边上就是医院，在校内外出手续办完，徐景熙拖着烧得混沌的郑轩挂号看病，医生表示寻常流感而已，输液一会烧退了吃吃药就没事。还注意到了郑轩身上几处才愈合的伤，医生一挑眉说出口的医嘱便是「年轻人少打架」，徐景熙尴尬地笑笑，道了谢拉着人匆匆就走。

 

　　烧勉强退了，郑轩还是看起来很不舒服地皱着眉，挂着个口罩能不开口就不开口。徐景熙把郑轩领回去到他家门口，确认药他知道怎么吃之后才打算一个人回学校。

 

　　要走前脚步一滞，徐景熙还是不放心地转回头：「你记得吃药，明天请假。」

 

　　郑轩倚着门眼神飘忽，晕晕沉沉地单手扶着额。「我没带钥匙。」隔着口罩，郑轩的声音哑得小声，徐景熙呆了一下才听懂──「你怎么不早说……！？」

 

　　苦笑着摊手，郑轩一脸认罪地说道：「我刚才没想到。」「……你是单核处理器吗，烧坏就什么都没了？」徐景熙无力地垂下肩，扯了郑轩的手腕就走：「来我家。」

 

　　等到把人扔到自家铺上睡觉，徐景熙已经累得不想回学校了。在桌前用电脑查数据写了点要交的报告，均匀的呼吸声在空间里悠悠起伏，频率和缓而安定人心。意识退后到无法企及，下个片刻徐景熙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醒来时候是闹铃在响，徐景熙惊醒时见到的是被郑轩按掉的手机闹铃，那人正把手机推到桌边，盘腿坐在床上看向他：「你设的闹钟？」才晚上七点不过，郑轩还以为自己睡过了一整半夜。

 

　　「啊，」徐景熙揉了揉眼，抄过手机：「要叫你吃药的。」怕你睡着再烧起来会烧坏的。翻出药包，徐景熙又迟疑了一秒道：「得先吃晚餐，我外带买回来给你？」

 

　　「不用了……有没有方便面？」郑轩背倚着墙，冷意渗入体内和烧灼感交缠，他皱眉挪动了下坐姿。徐景熙往小厨房里走，倒了杯水递给他，撇着嘴立刻回答道：「没有。」

 

　　「用煮的呢？不用泡的。」郑轩不信任地耸耸肩，徐景熙家里方便面从来是各色俱全的，柜子里一捞一大堆。徐景熙显然动摇了，叹口气回道：「好……你吃这么不健康小心变木乃伊。」郑轩没回话，靠着墙壁勉强撑着头昏不想睡去。沸腾的气泡小声而此起彼落地迸破着，郑轩静静看着徐景熙滚开一锅子水，找出两包方便面并着两颗鸡蛋下了。

 

　　煮泡面这活是没有手艺可言的，充填肚子最刚好，热气漫在小房间里混着方便面的调料香，两人一桌子吃面，郑轩昏沉沉地挟着面时就差没趴桌上了，徐景熙的心思起起转转，绕着郑轩那看着一点也不轻的病情，想了想还是只能再叹一口气。

 

　　郑轩家里是没人的。父母三天两头四处出差，家大业大房子大，留郑轩一个人在建得不错的透天房子里自己过日子，不像徐景熙是从外地来读书，租个带厨房的小房间，每月还得烦恼房租费来源。徐景熙咬了一口没打散的蛋，感觉要是把郑轩一个人扔在他自己家里，肯定是从早睡到晚，懒得一餐也不省得要吃的……徐景熙想着想着头便痛了起来。

 

　　「明天去学校拿了钥匙我就回自己家去，」郑轩放下筷子，吃饱后精神似乎有好转那么一点，「让人收容我真是压力山大啊……」「你会在自己家里饿死吧，别了。」徐景熙迭起碗筷无奈地回道。

 

　　郑轩不以为然地趴在桌上，语气虚弱：「那不然你来我家帮我煮方便面？」「去你的。」徐景熙嘴角一抽，手上的碗差点坠落：「不准再吃这个！」碗筷放进厨房水槽，徐景熙又再瞪了过去：「替你外带也行，你不要吃那么多加工食品。」

 

　　「可以啊。」从发烧以来，郑轩倒是难得笑了：「那我明天在家恭候了啊大人？」

 

　　「……活该饿死你吧。」

 

-

 

　　「郑轩。」按了电铃对方应门应得快，徐景熙提着个便当晃悠进郑轩家里时，还是对这家的干净和广阔开了眼界。大概是因为一个人住透天独栋，要真正把房子搞乱肯定是要有点手段的。郑轩懒洋洋地一副刚睡醒的模样，接过晚餐后便坐上了餐桌。

 

　　便当买的是两盒，徐景熙本来打算给了郑轩的份便走，后来理智地一想，估计他不会乖乖吃饭，徐景熙索性就一起进了屋子，坐到餐桌边上：「病有好点？」

 

　　「不烧了。」郑轩把便当旁附上的免洗竹筷收掉，从厨房取了两副普通筷子来：「明天大概可以上学？」是试探的口气，徐景熙闻言一蹙眉，不赞同地回道：「你药吃完了吗？」

 

　　郑轩放弃似地垂下肩，药至少都三天份的，哪有人两天吃得完？挟起一筷子菜，郑轩认命地不再想说服徐景熙自己已经病好了，毕竟其实头还真是有那么点眩晕，起身起得快的时候常觉得要跌倒，眼前茫乱的景象是发散开的白光。

 

　　病好后回到学校上课的那天是午休时间，自己后方座位却是空的。迟疑着打量了周围环境，一如往常并没有什么差异，郑轩开口询问班长时，喻文州手上一柄小水果刀正削着不知道哪里来的苹果，把苹果片一块块摆好搁在小盘上，推到了黄少天的座位桌面。听见郑轩问话的喻文州顿了下手上动作，回想着答道：「徐景熙？他去做实验了，现在应该在实验室。」

 

　　「啊，知道了。」拉开座椅，郑轩瞥一眼自己的桌面，整整齐齐堆成迭状的考卷和讲义被用一块弧状贝壳压在一起，一同摆在桌面左上角落，郑轩有些愣。

 

　　「嗯……对了，郑轩你有上一期的校内报吗？」从盘里拈起苹果片咬了一口，喻文州不经意地望向一旁还戴着口罩大病初愈的郑轩。后者原本要放下书包的动作忽然突兀地停滞，郑轩瞇了瞇眼，声音透过口罩传出显得平直而毫无起伏，只像无机质的电子讯号一般。

 

　　「没有。」翻完直接揉了扔了架都打完了。郑轩单手按了按口罩，呼出的气息应当微温，可隔了口罩郑轩却只感觉得到冰凉。

 

　　喻文州听了只是失笑，放下水果刀时，他端起盛着苹果片的盘子，重又噙着完好的笑意问了：「那吃不吃苹果？」盘子递在郑轩眼前，喻文州顺口补上一句：「An apple a day keeps thedoctor away.」郑轩其实原本打算拿一块吃，可眼角余光觑见晃进教室的黄少天直冲着班长奔来，郑轩硬是把伸出的手收回，不打算拿了苹果后还要接受黄少天的言语轰炸。

 

　　整理收拾掉桌上的卷子，郑轩没来由地想出去透透风。炽夏午间烈阳高挂，整学校午休时间的静谧感悬宕在缓缓流转的空气之中，热觉无声。操场正中郑轩摘下闷得他要透不过气的口罩，影子踩在自己脚下短得失去轮廓，篮球框在一旁矗立着拦下半面艳阳。

 

　　郑轩选择在篮球架下坐着时或许是毫无目的的。只是阴影掩掉了阳光，比起来凉爽。而从操场对边轻快步伐走来的那抹人影闯入视线时，郑轩狠狠闭了闭眼再睁开，没有幻觉。自己或许不是毫无目的的……啊。

 

　　远处徐景熙反应极快地看见了坐篮球架下的自己，手上握着个什么小跑步着趋近，脸上神情复杂而纠结：「你来学校了呀……病才好了，这样晒会晕的吧？」只微微抬首盯着他，郑轩斜浅勾了嘴角，简短答道：「没晕。」

 

　　徐景熙明显对他的回答不甚满意，但正站立着的身子弯下腰前倾时，徐景熙又是那副明快的灿烂笑颜：「郑轩郑轩，你看！超漂亮的！」

 

　　郑轩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徐景熙指间挟着的是一只细瘦的标准试管，不是玻璃的透明，整只管身在阳光的照射下是全然的银色，流淌着金属光泽，明亮如镜。郑轩看得一呆，久久才想起这是化学实验里用来检验醛基存在与否的银镜反应。

 

　　注意力全集中在徐景熙拿着的试管上，通体银亮的管身在光照下和镜子几无二致。郑轩坐着回过神时，才发现徐景熙的右手臂内侧有着像泼墨般不规则的黑块，看起来如同胎记一般，可之前绝对是没有的，郑轩极其肯定，行动快于思考他直接伸手拽住徐景熙的手腕，向外一翻：「你被什么泼到了？」

 

　　这么一翻郑轩才看见徐景熙连手腕、手肘背侧都有黑块。徐景熙动作一僵，想试着把手给抽回却没能成功，只得紧紧攥着掌心的试管：「欸你放开？只是硝酸银而已的。」

 

　　「……压力山大，对身体没有伤害吗？」郑轩蓦然松手，慢慢起身。徐景熙趁机把银色试管往郑轩手里一塞：「这个送你。只是皮肤表层被腐蚀掉了，没有伤害的。」

 

　　怎么听都很严重啊。郑轩无力地想，打量着徐景熙手臂内侧精彩的泼墨画时忽然意识到不妙，脱口就问：「你这个不会永久残留吧？」那不是没救了吗？一块一块的黑怎么样都不太能见人啊。

 

　　「咦？」徐景熙挠头，郑轩口气里没掩饰的紧张听起来特别的有趣，灵机一动，徐景熙当下只想捉弄着玩：「我要是说会呢？」

 

　　郑轩一脸震惊的「不是吧」表情终于让徐景熙没忍住笑场了，别过头就是「哈哈哈哈哈」地笑起来，郑轩僵直着理解到自己被耍了的事实，扶着额还是一声又一声压力山大，看那货笑得不停只得出声设法打断：「景熙……景熙你别笑了啊。」

 

　　徐景熙没什么形象大笑的时候，手习惯半握拳状抵在嘴前。笑得脸红的那人正回身子时连耳根都泛了红，和郑轩对上眼不过两秒，还带着笑意的徐景熙却欲言又止地望着他。郑轩收起试管，侧过身避开洒在操场正中晃目的光：「不回去睡午觉吗？」怎么一个大意就不小心叫出口了……？

 

　　说压力山大时其实也不是那么压力山大，徐景熙知道郑轩不喜欢被太阳直射的感觉，迎光时会抬手搁在额前挡起日照，校服衬衫多半半皱不皱，领子翻起也都不太注意，此时的他映到徐景熙眼里仍旧是那样子惯常的随性不拘，似乎刚才郑轩脱口而出的称呼只是徐景熙的幻觉。

 

　　「欸，郑轩。」徐景熙挂起那副最寻常的笑容，轻扬如水的声线里带着几分调侃：「你睡太多了──」

 

-

 

　　蓝雨班上位子是每月一换的。

　　至少表定上应该要是。

 

　　然而当换位子的频率过于频繁之时，学生们索性换都不换了，毕竟月初班长才站讲台上认真地说「希望大家可以尽快换好位子」，一晃眼又是月底，班长依旧坐在原先的位上，黄少依旧每天照三餐吵着他隔壁的好邻居喻班长，所以班上同学一致认同换位子的必要性不大。况且位子一换，教室有多脏乱简直是不言而喻的莫大悲剧，桌子下走道间铁证如山。

 

　　秋天的天色肃杀而平静，暑期时徐景熙成功交掉了竞赛报告并且以碾压的高分通过初审，之后剩下的就是准备复审需要的竞赛展览对象而已。

 

　　又是一学期徐景熙倚着窗坐，指间交错旋着的水性笔朝前一转准确地击在前座同学的肩后，徐景熙手上一张选社单递给了郑轩。看着徐景熙秀劲挺直的字仍然签在篮球社的字段后，郑轩一恍神，笔便跟着在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徐景熙不知怎地目光一滞恰巧瞟见，心里一愣，没多想便出声问道：「篮球社？」

 

　　郑轩才回过神来，猛然盯着刚刚写下而轻微蹭糊了的灰黑色字迹，在篮球社字段里啊……郑轩苦笑着「嗯」了一声，自己刚才大概鬼迷了心窍才会失手签名在篮球社后的。一向不是运动专长，更不忍说自己篮球打得不怎么样，可木已成舟生米煮成熟饭大概就是说他，在回头的那瞬间郑轩落进徐景熙明亮的眼里，语言能力溺水似的销声匿迹。

 

　　「郑轩郑轩，以后我们就是队友了。」

 

　　徐景熙认真而专注地直视着自己，顿挫的字句格外清晰，笑意分明：「请多指教──」

 

-

 

　　班际篮球赛在每年学期刚开始的时候都会举办，主要就是班上几个人凑成一队来和其他班比赛打篮球，赢家班级还能代表学校出赛地区性的校际篮球赛。

 

　　虽然篮球队里头有不少人在蓝雨班，单日多班级轮循这种很吃运气和状态的比赛方式还是难以掌控，高一时候是蓝雨班夺冠，到二年级却落到了轮回手上，今年高三最后一次机会，蓝雨众人当然是战斗力格外高昂地表示绝不让出冠军奖杯。

 

　　赛程到了倒数第二场时，战局其实已经差不多底定了。比赛是积分制，按蓝雨之前几场洗分一样强大的表现，冠军宝座可以说是十之八九胜券在握。倒数第二场蓝雨班对上的是隔壁的宿敌微草，本来就是主力球员的喻文州、黄少天、徐景熙等人自然要上场，虽然加了篮球社但其实连比赛规则都还没搞清楚的郑轩便只能在边上给予心灵上的支持。在比赛哨声响起前，黄少天一个剪刀手往观战区比来，校刊社李迅喀嚓喀嚓地幸运得到下期校内报的封面照。

 

　　战情一开始不明朗，敌方球员刘小别凭着手速抢先夺下了两分，紧接着黄少天丢出一颗标准三分球迎来满观战区的兴奋尖叫，喻文州策略性地诱投让微草不断葬送控球权，再后来仗着移动灵敏迅速的徐景熙几步一个抄球得逞，运球运到网格线外时，徐景熙假动作避过正面拦截的袁柏清，瞄准角度微侧，跳投得分。

 

　　跳起落下后的徐景熙却是一个重心不稳，踉跄几步直接跪倒在地，手肘膝盖从地面蹭过全划破了皮，场上一群人见状立马抛了球围过来帮忙，徐景熙皱着眉要起身但根本使不上力，右脚踝完全扭得伤了，无法承受站立所需的力量。

 

　　场边郑轩看见他跌下的当下便反应了过来，在发觉徐景熙连搀着都起不了身后，当机立断蹲下身子背起徐景熙，不等徐景熙有所回应便要带他去保健室冰敷，一步一句「压力山大」和极小声地「你怎么成天受伤」，明明感觉脚疼得撕裂一样，徐景熙听着郑轩的话还是莫名想笑。

 

　　处理完四处的擦伤再在脚踝绑上冰袋，消息传来表示这场对微草的比赛蓝雨小小赢上了两分，已经可以确定下一场就算输了也能拿下冠军，而伤员理所当然地被要求回到教室好好休养。徐景熙心满意足地趴在郑轩肩上，开口闭口都是「郑轩郑轩我们赢了赢了耶」，搞得郑轩都有徐景熙是不是摔得脑震荡智商掉落满地的错觉。

 

　　「嗯，冠军。」在徐景熙终于闭上嘴不说话后，郑轩说出口的话语气肯定而带着淡淡笑意，趴他背上的徐景熙怔怔地听着。很低很温柔，沉得像琴弦在低音域共鸣的，郑轩的声音。对外界尽管不太关心，但估计班上拿下冠军郑轩也挺开心的吧，徐景熙猜测着想着时嘴角悄没声息地上扬了。

 

　　又是落叶联翩的秋天，地面上的枯叶被踩过时清脆地碎裂，一股桂花香味在风中熨贴而和谐，郑轩却走神地想起背上那人曾说过的，秋天树叶凋零时叶绿素分解会产生一氧化碳。等到收回漫乱的思绪，郑轩才发现已经站在了教学楼下头，而蓝雨班教室是在五楼的。

 

　　电梯？那种高端洋气的东西这所学校里果断没有。

 

　　郑轩没再多想认命地走向楼梯。徐景熙背起来不重，单薄的身板没什么实际的重量感，背着他时只有极清淡的茶香味，时有时无地在身边的空气中牵缠。郑轩有点愣，明明是个镇日喊着橙子汁喝着橙子汁的人，怎么身上就带着这么微妙的清茶香。

 

　　「郑轩。」

 

　　背上的徐景熙模模糊糊唤了一声，在他耳畔不远两个字柔软地落下。「嗯？」郑轩顿住，平衡了身体重心，依着楼梯扶手又再走了几阶。

 

　　「再对我这么好的话呀……」徐景熙漫声喃着。转角方窗外洒下的熔金阳光，如水川流过一阶阶磨石子梯，铺排出行走于光阶般的虚幻错觉。

 

　　「──我都要该死地喜欢上你了。」

 

　　卮言碎语散开在缓转的空气间，支离成徐景熙无言无语的笑颜，就算郑轩背着自己看不见，话里的笑意也将会分分明明地传去，徐景熙无可理喻地深信着。可毕竟说得轻声，郑轩大概没听清，似乎想侧头看他，却一个不平衡跌下几阶楼梯，三两步站稳了，郑轩才迟钝地问道：「你刚才说……？」

 

　　徐景熙没直接答话，按住他的肩凑在他耳边：「我说啊，摔坏了我跟你没完。」

 

　　角度凑巧，日光划进郑轩眼里，一片亮白中视觉失灵，只感觉得到颈边微暖的呼息，清淡笑语织就的暖意覆在耳际。几乎忘了再继续前行，如丝如缕的茶香仿佛骤然漫进呼吸里，郑轩恍惚迎光而走，脚下步伐漏了一拍又一拍。

 

　　如果一直背着他，是不是海角天涯都能一同走到。

 

　　「不会摔的。」他垂眼低声说了一句，午间阳光欲以明媚冠冕人间，洒在身上烫烙着数不尽的此刻岁月，徐景熙紧了紧环着他的手臂：「不过，摔了也是郑轩你跟我一起滚下楼梯，公平。」

 

　　「压力山大，不公平，我脚可是没残的。」站上楼层平台，郑轩压低身体重心让徐景熙下来，徐景熙扶着柱子想站起，却只能摇摇晃晃地单脚施力，进退维谷动弹不得，只好倚着墙一脸纠结。

 

　　「唉……摔得比想象中严重啊。」徐景熙有点郁闷地垂下肩，这么一来所有基本生活技能几乎都没了用处，没有人帮助移动的自己可说是彻底失去行走能力，郑轩伸手扶住他，语调带上了微不可察的几分柔软：「你就跟着我行动，走不了我背你。」

 

　　怕什么，不会摔到你的。

 

-

 

　　徐景熙扭伤的脚休养了一星期后总算可以自行行走无碍，只偶尔施力用多了劲才会疼。伤没好全之前，徐景熙都是被篮球队严令禁止上场打球的，伤兵尽管满满的不愿意，在看到郑轩也坐在板凳一边围观战局后，心里总算是平衡了一点。

 

　　「你不上场吗？」场上打得如火如荼的是兴欣蓝雨友谊赛，蓝雨落后了四分，徐景熙抱着膝盖闷闷地问。郑轩瞟回视线，陈述句的口气听不出语调起伏：「你不也不上场。」

 

　　徐景熙下意识碰了碰自己踝上的伤，转眼望着他笑：「那我就当是郑轩你，嗯……舍命陪君子了？」黄少天远远在篮框边上又跳又叫，拿着球正要投篮的篮球新手乔一帆被这场景弄得不敢出手，一个晃神球就到了宋晓手中。郑轩倒也由着他，只懒散地回道：「醒醒，那也得你是君子啊？」

 

　　操场边白千层的树叶婆娑委身下落，郑轩看着徐景熙身后的树木，场上战局是一点也没看进去的。白千层的树皮次递得斑驳，月白色的质地听说是最天然的纸笺，没有比它更适合书写的了。郑轩恍神地想着，要是徐景熙那清隽秀劲的笔迹来写，纸与字两相衬着，肯定漂亮得像一镜雪色上映着梅影疏浅如墨。可这也就想想罢了，徐景熙盯着战局是半点不分心，白千层在他身后徒然屹立。

 

　　再后来听见徐景熙要出去比竞赛展览的复赛，郑轩还走了点心记住了竞赛日期，在他出发前说上一句加油：「放心吧，我对你很有自信。」

 

　　「郑轩，」徐景熙用看白痴的表情对着他叹了口气，要上公交车前转头说了：「你对我有自信，意思是你对你自己有信心……有什么用啦。」

 

　　郑轩这才发现自己措辞有误，抬手按着太阳穴苦笑了：「你别在意小细节啊？回头见。」看徐景熙踏上公交车，郑轩忽然张了张口像是要说什么，可最后只是咽了回去，他小幅度地挥了挥手，最终开口时散落的音节被公交车的引擎声吞没。

 

　　冷意细细密密织入风网时，秋天就那样过了。拖宕那么久的竞赛也终于结束。徐景熙缓慢地呼出一口气，初冬的天气半点也不收敛，呼出的气在眼前瞬间化为白烟，恍惚所有年少的无畏蒸发其间。说不上是什么紧张还是兴奋，心里空荡荡的，好像有很多原本计划着展览完要做的事，现在却一件也想不起来。

 

　　雨在天上下着，风冷得像薄刃的刀，割过眼角时徐景熙不适地闭眼，想着等等得要先搭公交回家吧。徐景熙走出竞赛展场的时候人早散得没多少，天色半黑，手冻得僵，几乎按不了手机键。徐景熙拳着手在嘴前呵气，刺痛的麻木感只像是骨肉神经都一一分离，阴雨丝丝缕缕，细得跟针一般，扎在颊上是融了的冰块一样的寒凉。

 

　　竞赛复审徐景熙是一个人搭公交去了展览会场比赛的，地处在城市边上将近郊区，距离格外远。作品讲说过程非常顺利，评审每个都对信息结合实验与化学的主题相当感兴趣，徐景熙顺顺利利地拿下优胜。

 

　　得了个奖啊。不过其实早就想过没什么的，只像圆满了用实验来论证化学的梦想，用程序这一虚拟又真切的语言来述说。徐景熙觉得有点好笑，自己觉着没什么，那个教自己的人更觉着没什么吧。原本手机划开的短讯接口里已经打好的内容被全数删去，手指停在后退键上，徐景熙盯着手机屏幕因为太久未动而自动待机暗下。

 

　　跟郑轩说过让他今天晚饭自行觅食，别等自己，徐景熙拐过弯看见转角一间装饰盛大堂皇的冰店便忍不住走近了看，却居然刚巧是网络上说的一家最知名必吃特色冰果室。正好晚餐时间，冰店门口也因此少见的不需要排队，徐景熙迟疑地思考着要不要下手去买一碗来吃，虽然现在是冬天，天气也的确冷得要命……可毕竟千载难逢机会难得啊。身为吃货，天冷在人性前根本不算什么。

 

　　在竞赛耗了一整天的情况之下，徐景熙精神上紧绷得没能吃进什么东西，一天下来最强烈的愿望就是基本生理需求的吃饭喝水睡觉，很渴很饿，可公交还得等上一个小时多，徐景熙努力地张望一阵没看到什么同路线的公交车，决定干脆先自个儿吃冰去算了。

 

　　是个名气大态度也大牌的冰店，能有的选择不多，招牌冰品是四色水果刨冰，其他有像是冬季限定的草莓炼乳雪绵冰，徐景熙犹豫好一阵子都没能作出决定。可等到真正站在点餐台子前要下单时，徐景熙潜意识没煞住就开口要了两碗招牌冰，钱都交出去了，才发现自己不小心习惯性地多点上一份，徐景熙忙喊店员改说有一碗是要外带的。

 

　　餍足地解决了自己的那份冰，徐景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刨冰是会融化的，再好吃再丰盛，到了那人手上估计都是一滩的水，徒添困扰。脚踏车各据点出租系统就在一边，徐景熙算了下等公交来的时间、公交车慢悠悠晃回去的时间，都不比他直接飙脚踏车自己骑回家去的时间短，心里拿捏一会，不管怎么理智地想方设法多方说服，徐景熙还是特别特别地心疼那耽搁一下就要融掉的刨冰。

 

　　公共出租脚踏车触手可及。心一横，徐景熙撩起装着刚才外带刨冰的塑料袋子，挂上脚踏车的手把，利索地刷交通卡借出车来。天上飘落的细雨终于停下时，徐景熙心情一下子愉快许多。飙脚踏车回去肯定就能够半小时内到，毕竟天气那么冷，这样子，刨冰就不会太快融化掉了吧？

 

　　公共出租脚踏车离自家最近的借还据点就是学校，天暗透后，雨也没再继续滴滴答答，等徐景熙归还脚踏车时已经七点半，他提着半融的刨冰直奔郑轩的家去。门铃按了几下却始终无人回应，都几点了，徐景熙是不太相信郑轩会在外头晃荡到现在还没吃完晚餐的。

 

　　默默开起手机想要打给郑轩时，夜里冷风讽刺地一吹，霎时间清醒了徐景熙的思绪。烦闷感说不出地郁结在心底，盘成无可言喻的死结，徐景熙抿着唇闭上眼想，做什么自己要为这碗刨冰拼了命地飙脚踏车回来？骑得太快，之前扭伤的脚踝现下还隐隐泛着疼，这么站在郑轩家门前时才终于有了实质的痛感，沿着背脊一路漫了上来。

 

　　强行打住思绪，徐景熙一甩手就往自家走，回来时跑步太急导致的脚踝继续渗着钝痛，便只好踉踉跄跄慢慢前进。却街灯光线清清冷冷打在家里巷子前时，那人的身形熟悉地在墙上描画出夜黑的影子，像浓墨仔细勾抹出的图样，边缘收得温吞平柔，墨色里不掺分毫杂质。

 

　　恭喜玩家获得一只家门口的郑轩。徐景熙嘴角一抽，所谓的烦闷感剎那烟消云散，冬天这样等在门外是要冷死谁，徐景熙不自觉皱起眉，街灯光覆照在身上没什么温度可言。

 

　　「郑轩郑轩……喂喂喂，醒醒？」心情九弯十八拐的结果就是开口拦不住的没好气，徐景熙蹲下，使劲推了推那个坐倚着墙正睡死了的家伙，后者迷糊地睁开眼，显然有点错愕：「我睡着了？」

 

　　才刚醒来就看见徐景熙那张好看的脸上「废话啊你有病吗」的表情，郑轩神志一懵，硬生生地唤回理智：「哦对没事我睡着了……嗨？」

 

　　「……你怎么在这？吃饭了吗？」徐景熙从口袋翻出钥匙开了家门，一把将郑轩从地上拉起来，推进门里头去。郑轩抓了抓头发，还没能回应，就看那才刚回来的人极有效率地拆开一碗外带盒的盖子，寻了个汤匙递给自己：「算了先吃冰吧，要化了。满好吃的，我刚在那吃了一碗，网上特别有名的招牌刨冰。」

 

　　「啊，谢谢了。」对于冬天吃冰的行为完全没有任何质疑，道谢时郑轩倒是很诚恳地接过冰碗，方才等在地上那个睡着的坐姿弄得他整身体都酸疼，郑轩有些疲倦地半伏在桌上，一匙一匙缓缓地舀着吃。刨冰没有融化多少，可能因为天气还足够冷吧。郑轩吃起冰的动作慢吞吞的，徐景熙收拾着家里没说话，等郑轩终于搁下匙子，徐景熙才偏过头直直地看向他，笑着问了：「喜欢吃吗？」

 

　　身子微微侧靠着厨房的墙面，徐景熙的话音里纯是期待，郑轩抬起头来，问话那人的表情莫名地执拗。有点太甜。房里灯光没开全的昏暗下，依稀能看见郑轩慵懒地瞇了瞇眼，淡淡地笑答：「压力山大啊，喜欢。」

 

　　对回答挺满意的徐景熙一眨眼就开口无理取闹地炫耀：「当然了，也不看看谁买的。你到底吃饭了吗？」郑轩这才忽然想到有晚餐这回事，脑内处理器还在运转，却已经不小心输出回答：「在等你，没吃。」

 

　　微微一愣，徐景熙「咦」了一声：「今天不是让你自己先觅食去了？」下一秒只见郑轩书包都拎上了正转开门把，彷佛心不在焉地丢下一句：「该走了。再不去吃，店都关光了吧？」完全答非所问啊，徐景熙心想。

 

　　「吃什么？」「忘了。」像是有了特定目的地一样，郑轩方向固定毫不犹豫地往前走着，难得不是领在前头走的徐景熙跟在后方亦步亦趋，一步之差能不能盗取一段心跳是道谜题无法作答，徐景熙求知若渴地继续问道：「那你怎么知道要往哪走的？」前方郑轩的背影耸了耸肩，轻轻笑了一声：「忘了店名，记得路啊。」

 

　　被耍了的徐景熙几步跟上前来，扬眉撇嘴往郑轩头上就是一敲：「郑轩你给我走慢些，我脚痛。」「那不然我背你啊？」怕什么。郑轩目光说这话时专心致志地停留在徐景熙身上，后者突然伸手扣住他肩膀，又蓦然甩手放开，恣意的笑容挂上时是十足十的灿烂张扬：「我可稀罕呢？」──谁输了呢？

 

　　郑轩没搭腔，只是浅淡地笑。徐景熙眨眨眼，硬是瞧出了一星半点恍惚宠溺的错觉，于是自嘲地扬高嘴角，怎么在这人面前自己就那么像笨蛋一样净在胡思乱想。

 

　　「到了。」推开店门时门口悬着的风铃叮当响起，天花板因为装潢设计而挑高了一层楼，空间整体以清爽明亮为定调，是一家价位比正常餐厅再高上一些的简餐店。徐景熙环视了店家，早过了用餐时间的餐厅零零落落的几桌子人，郑轩自动寻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了，徐景熙便坐到了他对面：「怎么会想吃这个……？」

 

　　「嗯？不知道，」郑轩把唯一的那本菜单推到徐景熙面前，「也就是网上说好吃又有名的餐厅而已？」纵然不明所以，可身为某种程度上的吃货，徐景熙还是兴冲冲地研究起了菜单本子，眼神放光地指东指西问着郑轩的意见。

 

　　点餐服务生都站到桌边了，徐景熙还在纠结自己要点什么来着，郑轩便向着服务生先点了餐：「要一份红酱烟熏鸡，附餐饮料无糖绿。对面的要全糖柳橙汁。」轮到徐景熙点主餐时他还是没能作出决定，举棋不定地叨念着：「奶油海鲜焗烤好像很好吃，可是也想吃白酒蛤蜊意大利面……好纠结啊──」

 

　　郑轩瞥了眼盯着菜单犹豫不决的那人，默默转向服务生说道：「……麻烦帮我把烟熏鸡换成白酒蛤蜊意大利面，再来一份奶油海鲜焗烤谢谢。」才在选择恐惧中挣扎的徐景熙闻言顿时抬起头，诧异地盯着郑轩看。后者手上拿着装柠檬水的玻璃杯子津津有味地喝着，事不干己地咬着柠檬薄片，酸酸的甜。

 

　　柠檬味酸在嘴里，郑轩微微瞇起的双眼彷佛在笑，徐景熙低下头喝起浓汤，一勺一勺暖甜缓和地漫开来。奶油焗烤海鲜很好吃，甜甜咸咸的焗烤干酪入口即化，两人最后莫名其妙又似乎顺理成章地交换着主餐吃。蛤蜊叼在嘴边时真有那么点白酒味，徐景熙看对面那人小声地说了一句极快的「救命」，旋即别开眼神专心舀着焗烤饭。

 

　　明明没有餐后甜点的。徐景熙手抵着装柳橙汁的玻璃杯子这么想着时，服务生却捧上了个四吋小蛋糕，端正地放在徐景熙面前。奶霜画出的花样在蛋糕上层层迭迭，一片片柳橙摆出漂亮的花形，蛋糕边上缀了一圈焦糖色的巧克力，徐景熙只用看的便能分辨那是低浓度的甜巧克力混上焦糖糖浆，自己特别喜欢的那种。

 

　　静静打量着蛋糕，徐景熙一下子反而什么都说不出来，微微抬眼，对面的郑轩正无声笑着，今天天气真好一样地，他低声开口说了：「生日快乐。」景熙。

 

　　「诶，」徐景熙是真的不知道有这回事的，灵光一闪间，徐景熙顿时想起早上他才搭上公交车时，郑轩开口欲言又止的嘴型，是在说生日快乐吧？徐景熙彻头彻尾地懵了，「今天我生日？」

 

　　幻想过多少个惊讶的反应里并没有这个啊──郑轩一脸压力山大却又真挚地点点头，像在追忆什么似地回答道：「十二月十四，记好了。」……下次对我电脑温柔点。

 

　　多久以前了，徐景熙那时候说的话还那么清晰烙在记忆里，郑轩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对座的徐景熙愣愣的，那副样子便是觉得这话特别耳熟，却想不起曾经哪里听见过。郑轩看了只觉着好笑，徐景熙总之是开心的吧，端详着蛋糕的脸上写满了蠢蠢欲动的野心。

 

　　忽然很想说些什么，徐景熙压抑不住地抬起头，一双眼睛亮亮的，像天花板高挂的星型小装饰灯，亮芒投在郑轩眼里是碎开的熠熠星光。「郑轩郑轩，」徐景熙平直目光坦坦荡荡，语气似水清冽流扬，「我拿了优胜──」用你教我的，和我一同练习的，拿了优胜啊，郑轩。

 

　　「恭喜啦。」早就先入为主地认定徐景熙会拿下最高奖项，郑轩毫不意外地笑笑着答：「那是我教得好还是你学得好？」「自然是我学得好了！不是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嘛，师父您呀就少自抬身价了吧？」徐景熙一刀子切起了蛋糕，忽然想起这样子以后郑轩就不用放学来自己家里教电脑，或是一起吃晚饭了。瞬间空荡掉的感觉夺取了意识的主控权，徐景熙蹙眉稍稍紧握塑料刀子，没了动作。

 

　　「怎么？切坏了，不好切？」郑轩见徐景熙停了动作，伸手按他手肘从指掌间熟练地接替过塑料刀来。触电一般，徐景熙猛然抽手，甩了一眼刀给对面那人：「你做什么，我切得好着呢！」

 

　　郑轩不知道为什么像是踩了他的雷一样，却仍然理所当然答道：「帮寿星切蛋糕啊……？」徐景熙眉一挑又是不说话，赌气似地抢了郑轩切出来的最大块蛋糕，低着头就是一劲儿地吃。

 

　　「欸，」郑轩拿叉子叉在切块了的蛋糕身上，「你别不理我啊？」徐景熙斜他一眼以示不予置评，郑轩仍然不明白徐景熙闹的这是什么脾气，不过就是夺了他的刀嘛，用得着不睬自己吗？「你不是还要学那什么……Visual Basic吗？再不说话我不教你了啊，寿星大人？」

 

　　寿星大人听了马上动摇，气都忘了赌，直接回嘴道：「要学！」停顿一秒，徐景熙笃定地继续说道：「学完Visual Basic还要学你说的python，学完python还要学C#，你会的我都要学会，一个都不许漏。」没想过徐景熙这么想不开，郑轩显然惊呆了，徐景熙就算好学也不是这个概念吧？深呼吸三口气，郑轩开始踏上他的劝退之路：「压力山大……呃，要学这么多，剩下的时间不够你学完的话呢？」

 

　　徐景熙一本正经胡言乱语的时候当然没有考虑过这一点，这下脑子打结的状况下更是不经思索：「那就一起上同一个大学去，你继续教我了，郑轩。」师父郑轩表示这个要求简直如同打开了Lunatic模式的人生路线，还有种自己像道具被死死绑定了的感觉。郑轩艰难地看着那位嘴角还沾有雪白奶霜的寿星大人，想要加紧劝退的话一说出口却只成了短短一个词：「景熙──」

 

　　一唤之下，徐景熙突然回过神来，自己刚才说的那些都什么啊？郑轩的表情是那么地那么地困扰，而自己只不过逞一时口舌之快，会不会所有的所有都是错觉，谁认真谁便输了不是一直都很清楚吗。徐景熙叉起一片柳橙，恶作剧般换上另外一张挑衅笑靥，语速极快却彷佛温柔地说道：「我就说笑的而已，你别当真了啊？」他垂头抿着柳橙片，尖锐的酸压过甜味时，徐景熙并没有望向动作一滞的郑轩。

 

　　郑轩轻轻咬着无糖绿的吸管端，仍旧平静安然地拿眼看着他笑：「是是是。寿星最大，我压力山大啊。」徐景熙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双眼直视纸盘子上的蛋糕：「很好吃，谢谢啦。」

 

　　「嗯，生日快乐。」

 

-

 

　　最后还是说好了要教徐景熙Visual Basic的，郑轩表示VB很难装在徐景熙那台容量不大的破笔记本电脑里，徐景熙要学的话，得来用郑轩家那台号称性能可以甩他几条街的强大电脑。徐景熙倒是一口答应得毫不犹豫，放学背包一背就让郑轩骑车载回了他家门口。

 

　　郑轩让开了身子让他先进去，站在门口迟疑了一会才问道：「我是不是还欠你一杯饮料？附近有新开的手摇杯店，你要喝吗我去买？」徐景熙把后背包倚着墙面放了，一听见有人要请饮料马上欢快地答应：「要！柳橙绿可以吗？」

 

　　郑轩翻出零钱袋就要往外走，刚按下主机钮的徐景熙忙叫住他问道：「欸欸欸郑轩郑轩，你没说你电脑密码？」「啊……你要来我就把密码取消掉了，可以直接开。VB的话就在桌面。」才说着门便关起来了。

 

　　郑轩家电脑一开，从来称不上多么正人君子的徐景熙好奇心顿时爆发出来。想想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在教学过程中也早给郑轩翻了个透，那自己随便逛一逛他电脑应该不会怎么样吧？虽然也不指望会找到什么迷之把柄啦……郑轩都敢不锁密了，肯定不怕人看。

 

　　电脑桌面格外干净，只有不同的程序语言快捷方式而已，连文档都没有几个，看档名大概是校内报告和电子笔记这种，没什么看头的东西。徐景熙鼠标一动按进了D槽，几个系统档案音文件备存盘，文件夹的名字都是英文和数字，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要把接口叉掉时，徐景熙却不小心点到了「依最后使用时间排序」。接口上档案列表迅速重排，排到了最上面的是一个文件夹，徐景熙愣了愣，文件夹名是普通到会轻易忽略掉的「System」，右侧的详细清单里可以看出文件夹的大小很大，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可他就是没拦住顺手戳了下去。

 

　　图档。跑在页面上的是一张张缩图大小的图档，徐景熙呆呆地看着电脑螢幕，这些图他都是看过的──黄少天拍来收买卫生纠察小戴的照片里，部分那些被自己和郑轩认定为「不忍直视」而一起同步删掉黄少天手机相机里存盘的照片……鼠标滚轮下转，不只是那些被删掉的照片在页面上，黄少天拍收买照的技巧很好，徐景熙僵直着想，可这个文件夹里的照片主角全都是自己，徐景熙。

 

　　打篮球的、写考卷的、转头的、看窗外的，收买照本来就是越多越好，黄少天对着蓝雨班上每个人都这么拍也不是新奇事了，只是……徐景熙死死盯着电脑屏幕说不出话来，郑轩怎么把我的照片，全都留住了。一整个文件夹快1GB。

 

　　随便点开一张，屏幕上的人笑得阳光，哪一个回头的瞬间成为别人快门里的剎那风景，眼神片刻交集。视线投往相片外没拍到的地方。明明照片被截断了，可徐景熙还是清晰地记得那时候他看着的方向是篮球场上的郑轩，那家伙才刚赢下了第一场球。这张照片后来在自己莫名的坚持下，强烈要求黄少天彻底删掉了啊……电脑前的徐景熙极快地叉掉档案，灼烧的烫感不停在脸上升温，脑子里却克制不住地想着，郑轩这样算不算变态啊，喜欢一个人是这么喜欢的吗？混账……。

 

　　徐景熙捏着鼠标，目光仍旧死命锁定在页面上，却门口突然传来开锁声。徐景熙动作一急就要把文件夹叉掉，手上一滑却是按了好多次右上角都没点中，乱逛别人电脑看到这种东西……就算吃亏的好像是自己，根本没有必要心虚什么，徐景熙第一反应还是尽快毁尸灭迹假装自己很乖没有乱晃荡，然而来不及就是来不及。

 

　　一进门，郑轩只看见坐在自家电脑前的人脸色红得不正常，手还慌乱地狂按着鼠标左键。郑轩站到徐景熙身后的瞬间马上理解到发生了什么悲剧，心里尽管是东窗事发了的叫苦连天，郑轩手上动作却是淡定得不能再淡定──扣住徐景熙握鼠标的手，郑轩在文件夹上点了右键，选了删除。

 

　　「郑轩你──？！」徐景熙后知后觉地要甩开郑轩的手，更目瞪口呆的却是：「你干嘛删掉？」郑轩盯着屏幕上照片档案进入资源回收桶的读条跑到了底，低声地笑了：「因为不需要啊，压力山大。」他望着屏幕反光里一脸震惊的徐景熙，一点笑意晕染在话里，蔓延出不须言说的笃定：「本人就在我眼前了，不需要照片啊……景熙。」

 

　　徐景熙咬着唇呆呆地听着，所有的话语意义充分到自己几乎丧失解读能力，脑里当机地重复着「郑轩」两个字，完全无法正常思考的一种炸裂感满满充斥着意识。郑轩见他没反应，倒是认真地又唤了一声。

 

　　「景熙。」郑轩把徐景熙的椅子转了个圈面对着自己，眼前这人的表情不知所措却又专注无比，无声地表示着他正在听。郑轩望进这双澄澈而总是盈满笑意的眼睛，无论春风夏雨秋霜冬雪，永远像一泓清泉般映照着自己的眸里，信手一掬都是明亮的关心和在意。

 

　　郑轩无奈地笑了笑，双手捧起刚买的柳橙绿递上前去，目光坚定无澜而笑容浅淡：「我喜欢你，你答应不答应？」

 

　　──他笑起来真像好天气。徐景熙眨了眨眼。

 

　　理应当是很浪漫的情节，然而徐景熙回神时看着郑轩手上那杯柳橙绿，感觉大受「你要是不答应这杯柳橙绿就不给你」的威胁，于是乎，徐景熙很不争气地直接笑出声来了。

 

　　「答应不答应？」徐景熙笑得是灿烂到明晃晃的猖狂，微微上扬的眼角都彷佛带着傲，郑轩剎那间只看得呆了，没能回话。徐景熙见了仍旧是习惯性地撇嘴，抿起的唇勾上一个斜浅的弧度，恣意地蕴着一款笑意悠长：「如果是和郑轩你的话……我啊，奉陪到底是绝对可以的呀？」

 

　　「所以说，我就勉强答应了──」徐景熙眉眼弯弯，眼底是万千星海绚烂：「答案同上。我喜欢你。」

 

 

 

#尾声

 

　　「郑轩郑轩？」并肩在学校走廊上前进，徐景熙语调困惑地唤道。早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徐景熙总觉得虚空班上的人每次看着自己的表情都各种微妙……该怎么说，投向自己的总像是敬而远之又充满热情的好奇目光？挺不对劲的。不管是在走道上或班级里，只要遇见虚空的人都是那副模样。

 

　　在陈述完自己感受到的虚空班奇怪之处后，徐景熙侧过头，看郑轩似乎没有什么反应，还以为他又想睡觉了在神游。正要拍郑轩肩膀时候他倒回过了神，神情微妙地斟酌着措辞：「……你可以问问他们？」

 

　　所以说当徐景熙只身一人深入敌营，在虚空班上先找了看起来最可信的人──吴羽策来询问时，吴副班长很严肃地思考了一阵，接着，一把扯过刚晃悠到教室门口的李轩大大，用力推到徐景熙面前：「你质问他。他班长。」

 

　　李轩惊恐表示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吴羽策一定误会什么了不是他干的，徐景熙耐着性子等他惊恐辩解完后，才心累地接话：「那我可以问你问题了吗？」

 

　　李轩沉默数秒，从容就义似地一手揪住一脚刚踏入班上的八卦发射体中心•编辑社的传说•李迅，推到了徐景熙面前，自个儿在李迅后面探出头道：「你可以问了！」

 

　　「……。」李迅一脸的懵逼，班长大人揪着他领子后头，被勒着脖子李迅差点要没气，哀嚎着胡乱叫道：「你问，你问──疼疼疼班长您大爷跪求松手放过啊！」

 

　　这才发现李迅被揪着领子的惨状，吴羽策果断地拍掉了李轩的手，顺势扣住后者的手腕，吴羽策挑眉对李轩道：「这里没我们的事，李迅可以回答。」李轩赞同地放下手，对着李迅徐景熙两人嘿嘿笑着表示：「你俩慢慢儿聊！」便愉快地和吴羽策一同告退了。

 

　　「咳。」李迅如临大敌：「找我？」

 

　　徐景熙心累不已：「只是想问……你们虚空班的人怎么看我都一脸微妙？」

 

　　「哦！」李迅豁然开朗，八卦魂燃烧得眼睛都闪闪发亮：「原来这事儿！」没有人不知道李迅多么专注八卦一万年，眼下徐景熙看着他的反应，不会是自己有什么惊天动地大八卦搞得虚空人都知道了吧？！

 

　　「反正也快毕业啦讲讲也没差。」李迅一派悠哉地终于开始解释：「你不是有一年运动会搞得一身血嘛？听说是偷用实验室？」徐景熙心里一个咯噔，多久前的事了，应该早就不用被惩处了吧？

 

　　李迅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安静了一下，紧接着像讨乐子般笑着问道：「你猜猜为什么你没上校内报首页？浑身浴血耶？」

 

　　徐景熙猛然一呆，对啊。为什么自己搞得那么夸张却没登上校内报？要是一登上，肯定会有老师发现，记自己惩戒或小过以示警告，而且罪责应该不轻……弄破实验室门上窗子后，是郑轩找来了个强大的学长帮忙修复好的，换玻璃清场地，布置得跟破掉前毫无二致。

 

　　那为什么没上校内报呢？徐景熙困惑地望向李迅。没道理校刊社的人会护着自己，压下这么劲爆的新闻。除非有人……徐景熙瞬间有种空荡的坠落感，没有着力点可供支撑地不停沦陷──那人怎么可以那样温柔，温柔得连他做了什么也从来不说出口。

 

　　始终在一无所知地接受着郑轩的保护吗……徐景熙额角一疼，有什么在隐隐作痛。自己站在明面上努力地争取着想要追求的梦想与目标，而郑轩在暗面里尝试着帮助他挡掉所有的攻击与阻挠。可自己大部分时候什么都不知道，徐景熙无意识地想着，郑轩他那么好，那么不着痕迹的好。

 

　　所以自己才会该死地，那么那么喜欢他呀。

 

　　「猜到了吧？」李迅得逞一般地笑着：「既然你都亲自登门询问了，我就告诉你。」说话那人的表情忽然转为十分的正经：「郑轩拿来交换这则新闻的等值信息是──」

 

-

 

　　「郑轩郑轩。」不知为什么总是惯用迭词唤他，徐景熙背倚着自家桌子站着，往郑轩坐着的方向看了看，后者注意到他的视线后便走到了徐景熙跟前：「怎么？」

 

　　「你记得最一开始……有次我在图书馆的时候，你人堵在窗边看书？你怎么知道我想关窗的？」

 

　　「……你那时候头发简直风中凌乱，还一脸纠结地盯着窗子看，手下卷子啪啦啪啦给吹得乱翻，想不知道你在想什么都难好吗。」郑轩状似无奈地耸耸肩，没再说话地抬手理了下徐景熙略乱的发，后者静默地任由郑轩动作。

 

　　郑轩不会说出口的却是，在那个阴天的图书馆里，拿着纸笔演算着先修数学的徐景熙，一下子就惹来了自己的注意。所谓捧著书立在窗边专心地读，其实从头到尾都是郑轩的障眼法，他看着那好看的少年坐在图书馆桌边，一对双曲线怎么样都画不好，郑轩便淡淡笑着想着，要是能够有机会的话，一定会想方设法好好教会他。

 

　　那时候一切都还没有成形。他执笔画下实数解时郑轩全神贯注地望着，那人的侧脸很好看，演算式子的神情格外认真，一撇一画都仔细勾勒。风狂卷入窗户时，那少年蓦然回过头，纠结地看向自己。郑轩一瞬间就知道了他想要关窗。那人纠结的表情很可爱，大概是怕打扰到自己吧？所以他一句话也没要求，默默抿着唇转回头。所以郑轩一顺手就替他阖上了窗。

 

　　但这么多也是没必要说的。那时候一切都还没有成形，可终究已经相遇。郑轩嘴角浅浅弯起弧度，又终究如今走到了这里，一切彷佛尘埃落定。

 

　　「欸，郑轩郑轩。」只见徐景熙一本正经面对着郑轩，继续致力于举手发问：「那你难道就不怕我不答应吗？」徐景熙有点困窘地无言几秒，试图补足语意：「我是说……嗯！」

 

　　「压力山大……先告白的明明就是你啊？」轻易抓到重点问句，郑轩懒散地抬眼，思考了不到一秒就镇静地给出回答。

 

　　然而郑轩镇静徐景熙震惊是截然不同的情况。徐景熙一呆，有这回事吗？看郑轩表情诚恳又无愧于心的样子，徐景熙惊疑不定，还是决定追问到底：「不可能，我怎么不知道……？」

 

　　「那时候你扭伤我背着的时候，你说的，」郑轩揉了揉眉心，提起嘴角笑了：「再对你这么好，你就要该死地喜欢上我了啊？」这总算是告白吧，就算声音是挺小的，听了不够痛快……郑轩默默地想。

 

　　「我靠。」混账混账郑轩这个混账──脸上温度瞬间烧起，徐景熙睁大眼瞪了过去：「你原来都听见了吗？！」

 

　　「听见了，」轻轻伸手描上徐景熙的眼角，郑轩笑得戏谑而愉悦，「一字不漏啊。」徐景熙不甘心地咬着唇拼命瞪着他，久久才逼出口极快而小声的一句「我讨厌你！」

 

　　郑轩闻言微微一顿，倏忽旋手掩住徐景熙双眼，倾身凑上前吻住对方。

 

　　这个……混账。徐景熙脑袋里是炸裂开的一片茫然空白，呼吸被夺去后几乎要窒息，只勉勉强强维持着不要脚软跌下。

 

　　「压力山大……景熙。你讨厌我？」耳边响起的声音低得惑人，覆在眼上的手轻柔得不象话，徐景熙索性自暴自弃地闭上眼，只听郑轩话里笑意翩跹：「──才怪。」

 

Fin.

 

 

 

#后记

 

6.1.16 郑轩生日快乐──！

 

仍旧是不动脑直接英文单字取文名系列，Inertia指的是物理学里的惯性，也是平常说的惰性跟迟钝的意思。这样说来我到现在文名貌似凑齐了生物（Denaturation）数学（Limit）物理学（Inertia）的术语名词……成就get！（what

 

自动繁转简体要是有出错麻烦告知下，看在正文如此多字的份上我后记也要多废话些（闭嘴

 

「我怎么样都说不尽，半冷半暖的日子里，我清醒的唯一原因。」──假设这是本文中心旨意（？想写的是最平淡的日常，完全称不上轰轰烈烈，是会相信自己走出校门时能看到他俩骑着车掠过身边的那种寻常感（然而你读的是女校），从两不相识一路走到尘埃落定。又虽然他俩根本还没开始谈恋爱我就Fin掉了？（自豪

 

46450字，尽管大半篇幅都被我花在厨景熙上了，不过这真的是郑轩生贺，信我！满满的爱！而且越到后头越不要命地洒糖，果断是全糖冰正常的柳橙绿啊###（笑

 

谨以此致敬我最喜欢的鄭徐。

感谢能够看到这里的你，希望食用过程愉快w！

 

贺图走#

6.1.16／松